運河上的燈火漸次亮起時,陳延年已在回青云樓的路上。
他依舊繞路、換裝,在城南布莊的后院脫下苦力短打,換上尋常的靛青直裰。他閉了閉眼,韓凌風那張微黝的臉、那雙銳利的眼便浮現在黑暗中。
“要查青云樓的底……”
這句話在腦中回響。陳延年睜開眼,思緒繁雜。
韓凌風要查,自然能查出他和蘇慕云的出身——兩個清泉鎮布商之子,這些都不是秘密。但再往深里查呢?
青羅與夏含章的身份似乎一直像個謎。
陳延年記得初見時,那對兄弟衣衫雖舊卻漿洗得極干凈,舉止有度,談吐間偶爾會帶出些他聽不懂的詞。
后來相處日久,更覺這二人處處透著矛盾:時而像久經世故的老手,時而又露出少年人的稚氣;那些匪夷所思的經營手段,他們說來仿佛天經地義,倒顯得他少見多怪。
最讓他困惑的是,這對兄弟從哪兒學來這些本事?羅章還好說,只是顯得聰慧且心細如發。可羅青呢?一個只比阿章大一歲的少年,那些精密的算計、長遠的布局、層出不窮的新奇構思以及對人心的拿捏,簡直與韓凌風不相上下。
“匪夷所思……”
陳延年低聲念出這四個字,搖了搖頭。罷了,既已同舟,便該共濟。青羅從未害過他們,反倒一次次帶著他們闖出新路。這便夠了。
外頭已是漆黑一片,只有檐下燈籠投下昏黃的光。
戌時六刻,他回到青云樓。
蘇慕云在書房等了近兩個時辰。
桌上的茶續了三回,已淡得沒味。
他幾次起身走到窗邊,望向運河方向——那里燈火點點,夜色深沉,什么也看不清。
直到樓梯傳來熟悉的腳步聲,他才松了口氣。
陳延年推門進來,面上帶著掩不住的疲憊,眼神卻亮著。
“如何?”蘇慕云迎上前。
“成了。”陳延年先灌了半盞冷茶,才在椅中坐下,“韓凌風答應主事,條件……卻有些苛刻。”
他將密室中的對話細細道來,從韓凌風一眼看出淮水棧點的破綻,到對打點費用的精準估算,再到最后那句“要查青云樓的底”。
蘇慕云聽完,沉默良久。
“他要查,便讓他查。”蘇慕云最終道,“咱們的底子干凈,不怕查。至于羅青他們……”他頓了頓,“韓凌風若是聰明人,便該知道什么能碰,什么不能。”
這話說得平淡,陳延年卻聽出里頭的底氣。他看向蘇慕云,忽然發現這位已共事兩年的伙伴,不知何時已褪去了清泉鎮時的張揚,多了份沉靜從容。
“三日后簽約,他要先見你。”陳延年道,“地點仍在福運貨棧。”
蘇慕云點頭:“該見。不過在這之前……”他看向窗外夜色,“乘風驛的事,該給阿青他們去封信了。”
話音剛落,門外傳來極輕的叩門聲。
一個護衛換了一身深灰短打,面上風塵仆仆,顯是剛趕路回來。他進門后先掩上門,才從懷中取出一封火漆封口的信。
“二位掌柜,西北來信。”
信是青羅親筆,字跡清瘦有力:
“已至洛陽。此地水陸交匯,商賈云集,確宜設甲等棧點。已相中城南舊貨棧一處,正與東家議價。途中遇小麻煩,已處置妥當。勿念。另:徐州若有事,可尋城南吳氏書肆傳信。”
短短數語,蘇慕云與陳延年反復看了三遍。
“遇小麻煩……”蘇慕云指尖在信紙上輕敲,“信上說‘已處置’,怕是見了血。”
陳延年想起韓凌風那句“得先想清楚能不能兜得住”,心中一緊:“阿青行事向來有分寸,既說已處置,應該無礙。”
“但愿如此。”蘇慕云將信紙湊近燭火,看著它卷曲焦黑,“只是這樣一來,他們的行蹤難免引人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