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星廠的發(fā)展逐漸步入正軌，像一艘修補完畢、補充了給養(yǎng)的航船，開始沿著既定的航線平穩(wěn)前行。臺資廠的訂單穩(wěn)定輸出，門市部的零售額緩慢爬升，張文遠(yuǎn)和技術(shù)團(tuán)隊搗鼓的新產(chǎn)品也有了初步雛形。林一肩上的壓力稍減，終于有了一絲喘息之機。
家里的氣氛，也在宋清母親日漸舒展的眉宇和偶爾露出的笑容中，變得真正像一個家了。她會絮叨著讓林一少抽煙（雖然他抽得并不多），會跟著電視里的戲曲頻道輕輕哼唱，也會在宋清去夜校的晚上，戴著老花鏡，就著臺燈，一針一線地給林一織一件厚厚的毛背心。
“媽，天快熱了，織這個干嘛。”林一看著那深灰色的、細(xì)密的針腳，心里有些發(fā)暖，又有些無奈。
“春捂秋凍，開春最是容易著涼的時候，早晚穿在里頭，暖和。”老人頭也不抬，語氣里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持。
林一便不再多說。這種帶著煙火氣的關(guān)懷，是他前世潦倒時未曾體會，今生倍感珍惜的。
然而，平靜的水面下，往往潛藏著暗流。
這天下午，林一正在廠里和技術(shù)副廠長討論新樣品的一個參數(shù)問題，老周腳步匆匆地找了過來，臉色不太好看。
“林老弟，有點麻煩事。”老周把林一拉到一邊，壓低聲音，“咱們門市部旁邊，新開了家‘永勝電子’，賣的也是中軸、線圈這些，價格……比我們低了將近一成！”
林一眉頭微蹙。價格戰(zhàn)，這是市場競爭中最直接、也最野蠻的手段。
“知道什么來頭嗎？”
“打聽過了，老板是本地人，好像有點背景，之前在別的地方也開過店，路子有點野。”老周啐了一口，“媽的，明顯是沖著我們來的！我們剛有點起色，他就來搶食！”
“我們的成本控制已經(jīng)到極限了。”技術(shù)副廠長推了推眼鏡，插話道，“再降價，就要虧本。而且，低價往往意味著用料和工藝上偷工減料，長期看是砸牌子。”
林一點點頭。他深知，靠低價搶奪市場是飲鴆止渴。
“先看看情況，沉住氣。”他吩咐老周，“留意他們的貨品質(zhì)量，還有，看看他們除了低價，還有什么別的動作。”
接下來的幾天，永勝電子的低價策略確實吸引走了一部分對價格敏感的小客戶，紅星廠門市部的客流受到了一些影響。老周急得嘴角起泡，天天在林一耳邊念叨要想辦法。
林一卻顯得異常平靜。他照常處理廠務(wù)，關(guān)注研發(fā)進(jìn)度，按時回家吃飯。只是在一次晚飯后，他看似隨意地對宋清提了一句：“最近廠里事情多，我可能要晚點回來，你們不用等我。”
宋清正在收拾碗筷，聞動作頓了頓，抬頭看了他一眼，燈光下，他眼底似乎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她沒多問，只是輕輕“嗯”了一聲：“你自己注意安全。”
夜深了，林一卻沒有如他所說在廠里加班。他換了一身不起眼的深色夾克，獨自一人騎著自行車，來到了位于浦東另一片區(qū)域的、一個規(guī)模更大的電子元器件批發(fā)市場。
這里魚龍混雜，充斥著來自天南地北的商戶和各種來路不明的貨物。空氣中彌漫著焊錫、塑料和廉價香煙混合的刺鼻氣味。討價還價聲、搬運貨物的吆喝聲、劣質(zhì)音響放出的刺耳音樂聲交織在一起，構(gòu)成了一幅原始而混亂的商業(yè)圖景。
林一像一尾游魚，悄無聲息地融入其中。他沒有去那些燈火通明的正規(guī)攤位，而是專門往燈光昏暗、人跡相對稀少的角落鉆。他在幾個賣廢舊電子元件的攤子前駐足，隨手翻撿著那些銹跡斑斑、型號雜亂的零件，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攤主閑聊。
“老板，你這兒有沒有成色好點的中軸？量大。”
“要多少？什么價位的？”攤主是個精瘦的漢子，叼著煙，瞇眼打量著林一。
“價格好說，關(guān)鍵是東西要‘正’。”林一意有所指，“最近市面上有些便宜貨，聽說……是南邊一些小作坊用回收料做的，引腳一碰就斷，磁芯都是碎的，害人不淺。”
那攤主聞，嗤笑一聲，壓低了聲音：“老弟是明白人。那種垃圾貨，也就騙騙不懂行的。永勝那邊進(jìn)的，就是這種玩意兒，便宜是便宜，用不了幾天就得壞！”
林一心中了然，面上不動聲色：“哦？永勝……老板認(rèn)識？”
“談不上認(rèn)識，那家伙叫劉黑皮，以前在這片混的，手底下養(yǎng)著幾個愣頭青，專門干些欺行霸市的勾當(dāng)。”攤主撇撇嘴，“他哪懂什么電子元件，就是看什么好賣就壓價搶，攪混水唄。”
又轉(zhuǎn)了幾個地方，旁敲側(cè)擊之下，林一基本摸清了永勝電子和那個劉黑皮的底細(xì)。一個依靠低價劣質(zhì)產(chǎn)品和地頭蛇背景攪局的地痞商戶。
回到廠里，已是凌晨。辦公室里只亮著一盞臺燈，老周和張文遠(yuǎn)都沒回去，顯然在等他。
“怎么樣？”老周急切地問。
林一脫下沾了夜市油煙味的外套，神色平靜：“和我們猜的差不多，永勝的貨來路不正，質(zhì)量低劣。老板劉黑皮，是個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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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怎么辦？”老周摩拳擦掌，“要不要我也找點人……”
“胡鬧！”林一打斷他，眼神銳利，“我們是做生意，不是混江湖。跟他拼拳頭，就算贏了，也落不下好，反而惹一身騷。”
“那難道就看著他搶我們生意？”老周不甘心。
“他的優(yōu)勢是低價和劣質(zhì)。”林一走到窗前，看著窗外沉沉的夜色，語氣冷靜，“我們的優(yōu)勢是質(zhì)量和信譽。他打他的，我們打我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