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商局的“敲打”像一盆摻著冰碴的冷水,兜頭澆下,讓老周連續亢奮了數日的神經驟然緊繃,也讓林一更加清晰地看到了這片資本初生海域下的暗礁。
他加快了行動。
股票依舊在漲,延中實業甚至一度觸摸到了四百元的驚人高位,黑市價格更是瘋狂。但林一拋售的決心沒有絲毫動搖。他指令老周,像最耐心的漁夫收網,不再追求單次最高價,而是趁著市場每一次脈沖式上漲的間隙,分批、有序地將手中剩余的股票籌碼兌換成實實在在的現金。
厚厚的人民幣,用舊報紙包裹,塞滿了閣樓床下新挖的暗格,甚至部分轉移到了老周認為更安全的地方。數字在賬面上依舊驚人,但林一的心,卻隨著現金的沉淀,反而漸漸落到了實處。
與此同時,他給張文遠下達了更具體的指令:不再泛泛收集信息,而是集中篩選浦東新區,特別是陸家嘴金融貿易區規劃范圍內,以及臨近南浦大橋、交通便利地帶,所有可能出租或出售的小型廠房、倉庫,或者經營困難、有意轉讓的集體企業。
“規模不要大,占地三五畝即可,但產權或長期使用權必須清晰,沒有遺留糾紛。價格可以談,但手續要干凈?!绷忠坏囊竺鞔_而苛刻。
張文遠雖然不解林一為何對這片尚是農田、倉庫和老舊工廠混雜的“鄉下地方”如此感興趣,但還是憑借著知識分子的韌勁和逐漸拓展的人脈,很快整理出了一份初步名單。
林一沒有完全依賴這份名單。在一個細雨蒙蒙的下午,他借了老周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哪里都響的二手自行車,獨自一人騎向了浦東。
此時的浦東,與一江之隔的外灘繁華恍若兩個世界??油莸拿盒悸?,大片待開發的農田,零星散布著低矮的廠房、轟鳴的鄉鎮企業和冒著黑煙的倉庫。潮濕的空氣里混雜著泥土、河腥和工業廢料的氣味。巨大的打樁機像史前巨獸般矗立在遠處,發出沉悶的轟鳴,預示著這片土地即將到來的天翻地覆。
林一推著自行車,深一腳淺一腳地按照名單上的地址,實地勘察。他看得很仔細,不僅看廠房的結構、面積,更看周邊的環境、交通潛力,甚至和看門的老頭、附近小店的老板閑聊,打聽這片區域的規劃和動向。
雨水打濕了他的頭發和舊夾克,鞋子上沾滿了泥漿,但他毫不在意。目光如同精準的探針,掃描著這片充滿野性與生機的土地。
在一處靠近即將貫通的浦東南路、背靠一個廢棄貨運碼頭的角落,他停了下來。
這里有一家掛著“浦東新區紅星農機配件廠”牌子的廠子,圍墻斑駁,鐵門銹蝕,院子里雜草叢生,只有一棟兩層的水泥小樓和幾間破敗的磚瓦倉庫,顯得死氣沉沉。與名單上其他幾家相比,這里看起來最沒有希望。
但林一的眼睛卻亮了起來。
位置!關鍵是位置!這里離規劃中的核心區只有一步之遙,緊鄰未來的交通干道,而且這個廢棄碼頭稍加改造,就可能成為極佳的物流通道。更重要的是,這片廠區占地將近五畝,產權屬于街道集體,相對清晰。
他走進廠區,一個穿著藍色舊工裝、頭發花白的老廠長接待了他,愁眉苦臉地訴說著廠子如何從當年的紅火走到今天瀕臨倒閉,產品滯銷,工資都發不出,街道早就想把這個包袱甩掉,只是苦于無人接手。
“小伙子,你看這里……破敗成這樣,誰愿意要啊?!崩蠌S長嘆著氣,不抱任何希望。
林一沒有表態,只是里里外外又仔細看了一遍,特別是那幾間高大的倉庫結構和地基。他心里迅速盤算著改造的成本和未來的用途。
“廠長,如果轉讓,街道那邊什么條件?”林一終于開口。
老廠長愣了一下,沒想到這個年輕人似乎真有興趣:“條件?街道那邊說了,只要有人接手,承擔廠里拖欠的工資和部分債務,這地和廠房……象征性給點轉讓費就行,主要是解決職工安置問題?!?
林一點點頭。這和他預想的差不多。這個時代,很多集體企業的轉讓,核心不是資產價格,而是人員包袱。
“我考慮一下。”林一沒有立刻答應,留下了老周亭子間的聯系方式,便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