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個“準”字,如同一道創世的敕令,在這金碧輝煌、卻又充滿了死亡氣息的太和殿上,定下了,一個舊時代的終結,與一個新紀元的開啟。
它沒有雷霆萬鈞的聲響,卻比那九天之上最是狂暴的驚雷,都更具威力。它輕易地便擊碎了那所有屬于舊日勛貴的、名為“體面”的、最后的鎧甲。
跪在殿中的忠順王,那具曾被無數人仰視的、仿佛永遠也不會倒下的身軀,在這一刻,徹底地垮了。他那雙總是含著溫和笑意的眸子里,所有的光,都在這一瞬間,熄滅了。只剩下,一片在看清了自己親手為自己挖掘的萬丈深淵之后,所特有的、死寂的灰。
他身旁,那些曾與他同氣連枝的王公大臣們,更是早已不堪。有人,癱軟在地抖如篩糠,那口中發出無意識的、如同漏風般的嗬嗬聲。有人,面如金紙汗出如漿,仿佛一身的精氣神,都已被那三道,不容置喙的圣旨,抽得一干二凈。
他們終于,看清了。
看清了龍椅之上,那個他們自以為已經看透了的、“仁厚”的君王,那張被十二旒冕冠遮掩的、溫和的面孔之下,所隱藏的,究竟是何等冰冷的、屬于帝王的、絕對的掌控欲。
他們也終于,看清了那個獨自立于殿中,從始至終,神色都未曾有過半分波瀾的少年。
他不是什么“麒麟兒”,也不是什么“國之利刃”。
他,與他們面前這位君王,是一體的。
他便是,天子手中那柄,足以將他們這些,盤根錯節了百年的舊藤枯枝,都連根拔起,斬得粉碎的,代天行罰的,劍。
當那句尖細的“退朝”之聲,終于如同一道慈悲的憐憫,在這片早已被宣判了死刑的殿堂之上響起時,那群失了魂的王公大臣們,才如同一群,被從噩夢之中驚醒的囚徒,連滾帶爬地,從那冰冷的地磚之上,爬起,向著那殿外,那片在他們看來,已然是充滿了未知的、可怕的陽光的世界,倉皇逃去。
他們的背影是狼狽的,是充滿了恐懼的,也是再無半分舊日榮光的可悲。
忠順王,沒有動。
他就那般,靜靜地癱跪在那空無一人的大殿之中,像一尊,被遺忘了的石像。
林乾,也沒有動。
他只是,靜靜地立著。
直到,那龍椅之上的君王即將要隱入那厚重的、代表著帝國中樞的帷幕之后時,林乾才再次躬身對著那道背影,行了一個,屬于臣子的最是恭敬的禮。
元啟帝的腳步,微微一頓。
他沒有回頭。
他只是,留下了一句足以定下這未來數十年江山基調的話。
“朕,在京城,等你們凱旋。”
那話語之中,是全然的、不加掩飾的信任。
當元啟帝的身影徹底消失,林乾才緩緩地,直起了身子。
太子,不知何時,已走到了他的身旁。這位帝國的儲君,那張總是溫潤如玉的臉上,此刻,依舊殘留著,那場驚心動魄的朝會,所帶來的、巨大的震撼。
他看著那個,還跪在不遠處,一動不動的、如同死物般的忠順王,那眼中,是復雜的。有,屬于勝利者的快慰,也有,一絲,在見證了一個時代的巨擘,轟然倒塌之后,所特有的、兔死狐悲般的感慨。
“先生,”他的聲音,很低,“我們……”
“走吧。”林乾淡淡地打斷了他。
他沒有再去看那注定要被歷史的車輪,無情碾碎的舊人。他只是,邁開步子,向著那殿外,那片,正等待著他們去開創的、嶄新的天地,走去。
他的步子,很穩很堅定。
太子看著他的背影,那心中,所有,因這場巨大的勝利而生出的、飄忽不定的情緒,都在這一瞬間,找到了,最是堅實的錨點。他不再去想那些,屬于舊時代的恩怨情仇,他只是,快步跟上了林乾的步伐。
二人并肩,走出了這太和殿。
殿外的陽光很好,照在他們那年輕的、充滿了無限可能的臉上,仿佛為他們,鍍上了一層屬于新時代的,光暈。
“孤,今日才算是,真正上了一課。”走在那長長的、通往宮門的白玉石道之上,太子終于,將心中那股,激蕩了許久的情緒,緩緩地,吐了出來,“孤一直以為,為君之道,在于權衡。在于那水至清則無魚的‘中庸’。”
“可今日,孤才從先生與父皇的身上,看到了,另一種更為霸道,也更為直接的-->>王道。”
林乾笑了。
“殿下,您錯了。”他的聲音,很平靜,“圣上,今日所行,并非是單純的王道,或是霸道。他依舊,在行那,‘平衡’之術。”
太子一怔,眼中,露出了巨大的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