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原本還想,依仗著舊日的人情與規矩,前來“打秋風”的、來自戶部與工部的小吏們,在第一次撞上她那堵不帶任何感情的、冰冷的“規矩”之墻后,便都鎩羽而歸。
他們回去之后,對著自己的上司咒罵著這個不講情面的“瘋女人”。可他們的心中,卻又對那個,能將這般一個曾是國公府當家奶奶的“鳳辣子”,都馴服得如同一只最是忠心的獵犬的、年輕的林大人,生出了更為深刻的恐懼。
而那五十名來自京營的兵士,也早已將她,視作了與林大人,一般無二的權威。
因為他們發現,自這位“王掌柜”來了之后,他們每日三餐的伙食,變得更好了。
那碗中的肉,更多了;那湯里的油花,也更厚了。
他們那份,遠超京營規制的餉銀,更是每月初一,便會分文不差地準時發放到他們的手中。
在這片,只講“價值”,也只認“規矩”的土地之上,忠誠竟成了一件,最是簡單也最是純粹的事情。
這一日,當王熙鳳正對著一本關于民夫冬衣采辦的賬目,眉頭緊鎖,計算著如何能用最少的錢,買到最是保暖的棉花之時,一個她最不愿意見到也最是鄙夷的身影,卻如同鬼魅般,出現在了她這間小小的賬房門口。
是賈璉。
他依舊是那副,“監工”的打扮。可那身,本該顯得英武的武官差服,穿在他的身上,卻顯得,那般的不倫不類。
他的臉上,帶著一種諂媚的近乎于討好的笑容,手中還提著一個用錦緞包裹的食盒。
“鳳……鳳妹妹,”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像是在說什么,見不得光的秘密,“我……我方才,從城里回來。路過那‘福滿樓’,給你帶了些,你最是愛吃的,那家的桂花糖蒸新栗粉糕。”
他一邊說,一邊便要將那食盒,往王熙鳳的桌案之上,遞去。
王熙鳳,甚至沒有抬眼。
“拿走。”她的聲音很冷,像一塊不會融化的冰,“這工地上,有工地的規矩。所有吃食,皆由大廚房,統一調配。我不吃,那份例之外的東西。”
賈璉那伸在半空中的手,瞬間便僵住了。那臉上,諂媚的笑容,也凝固成了一尊可笑的雕塑。
“還有,”王熙鳳,終于緩緩地抬起了眼。那雙冰冷的丹鳳眼,像兩把鋒利的手術刀,將賈璉那顆,還殘留著一絲“夫妻情分”妄念的心,徹底地剖開晾在了這冰冷的空氣之中,“我如今,是這工地的‘王掌柜’,不是你的‘鳳妹妹’。”
“再有下次,你這份‘監工’的差事,便也不用再做了。”
她說完,便不再理會他,重新將所有的注意力,都投回到了,那本關系著數千人冷暖的賬冊之上。
賈璉呆呆地立在那里。他看著眼前這個,熟悉而又陌生的女人。他看著她那張,因專注而顯得格外英氣的、冷硬的側臉。
他只覺得,自己像一個被遺棄在荒野之上的、可憐的笑話。
一股巨大的、被羞辱的憤怒,瞬間,便沖上了他的頭頂!他猛地將手中的食盒,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王熙鳳!你……”
他的話,還未吼完。
兩道,更為高大也更為冰冷的身影,便如同一堵,無法被撼動的鐵墻,瞬間便擋在了他的面前。
是雷鳴,與他身旁另一名同樣是身材魁梧的京營校尉。
他們沒有說話。
他們只是,用一種看著一只正在不合時宜地,上躥下跳的、煩人的蒼蠅的眼神,冷冷地看著他。
那眼神里,沒有憤怒,只有純粹的鄙夷。與一種隨時都可以將他,像捏死一只臭蟲般,輕易捏死的、絕對的力量。
賈璉那所有,因被羞辱而生出的勇氣,在那兩道如同山岳般的、冰冷的目光注視之下,瞬間便被碾得粉碎。
他所有的憤怒,都化作了,更為深刻的恐懼。
他連滾帶爬地逃離了這間讓他感覺到了窒息的賬房,逃離了這片早已不屬于他的土地。
他狼狽的背影,消失在了那片充滿了熱火朝天的、新生的秩序之中。
再無人多看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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