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聲充滿了敬畏與信賴的深揖如同一道無聲的契約,在林乾與太子之間那片由江山棋局構成的無形天地里,定下了最是堅固的盟約。林乾沒有去扶,他只是平靜地受了這一禮。
因為他知道,太子拜的不是他林乾個人,而是他所指出的那條足以貫穿古今,通向一個嶄新盛世的“大道”。
自此之后,這小小的書房便成了大周朝最是隱秘也最是核心的中樞。白日里太子依舊是那個穿著布衣,在工地上虛心“學習”的儲君。
他與工匠同食,聽民夫訴苦,用自己的腳去一寸寸丈量這片土地的堅實與泥濘。
而當夜幕降臨,他便會褪去那一身的塵土,與林乾對坐于這輿圖之前,將白日里所有的見聞與思考,都化作那棋盤之上,一枚枚愈發沉穩也愈發銳利的棋子。
林乾教他的不再是奇謀,而是正道。他讓他看賬冊,不是為了讓他學會算計,而是為了讓他明白,帝國這具看似華美的袍服之下,究竟藏著多少由貪婪與無能所導致的膿瘡。
他讓他看工程,不是為了讓他學會營造,而是為了讓他懂得,真正的國力,并非來自于那宮殿的巍峨,而是來自于那能讓萬民安居樂業的,每一寸被馴服的江河。
太子學得很快。他那顆早已被無數經史子集所浸潤的聰慧頭腦,在第一次接觸到這般鮮活而又殘酷的“實學”之后,便爆發出了一種驚人的、舉一反三的領悟力。
他開始,真正地學著去做一個,未來的君王。
而就在通州這片土地之上,未來的君王正在褪去他最后的青澀,學習著如何掌控一艘真正的帝國巨輪之時,京城之內,那場由天子親自導演的、名為“省親”的盛大戲劇,也終于拉開了它極盡奢華也極盡荒唐的序幕。
榮國府,這頭早已被掏空了內臟的巨獸,在被注入了“皇恩浩蕩”這劑最是猛烈的強心針之后,以前所未有的、癲狂的速度,開始吞噬著周圍的一切。
賈政,這位新晉的“總攬營造大臣”,徹底地,沉醉在了這種,他從未體驗過的、說一不二的、絕對的權力之中。
他不再是那個,在書房里,只會搖頭晃腦,空談“子曰詩云”的腐儒。他成了這京城之內,所有珍稀材料商人,眼中最是炙手可熱的財神爺。
“蘇州織造府新進上來的那批金絲楠木,還未入庫,便被政老爺您一紙條子,盡數截了去!”一名專做皇家采辦的皇商,在酒宴之上,對著早已喝得滿面紅光的賈政,舉起了手中的酒杯,那聲音是諂媚,也是艷羨,“這份體面這天底下,除了您也沒誰了!”
賈政得意地,撫著自己的胡須,將那杯中美酒,一飲而盡。
他喜歡這種感覺。他喜歡這種,他只消動一動筆,便能讓那些往日里他需要仰視的、專供內廷的奇珍異寶,都乖乖地流入他榮國府的后院。
“揚州新來的那幾塊,從不知哪個倒霉鹽商家中抄沒出來的、太湖的絕品‘皺云峰’,如今,也已在運往京城的路上了!”另一名專門倒賣奇石的商人,連忙湊趣道,“小的們,斗膽,做主,將那最好的三塊,都留給了,政老爺您府上的園子。也只有您這配得上娘娘省親的仙境,才配得上,那等神仙的石頭啊!”
賈政更是笑得,合不攏嘴。鹽商?那是什么東西?不過是,些許見不得光的泥腿子罷了。他們的東西,能被他賈家看上,用在他這“奉旨營造”的園子里,那是他們,八輩子修來的福氣!
就在這片充滿了阿諛奉承與虛假繁華的喧囂之中,一個帶著幾分鬼祟也帶著幾分貪婪的身影湊到了賈政的耳邊,用一種只有兩人才能聽見的、壓得極低的聲音說道。
“政叔,那園子里水榭的主梁,您看用什么木料好?”來人是賈珍。他那張,總是帶著幾分縱欲過度的蒼白的臉,此刻,因酒精與算計,而顯得,有些潮紅,“我聽說忠順王爺的府上,前幾日剛得了幾根,從那南邊好不容易運來的千年鐵力木。那木料,入水不腐千年不壞,最是適合做那水上的梁柱。只是那價錢……”
賈政的酒,瞬間便醒了三分。
忠順王府……
他的腦海中,瞬間便閃過了那張,溫和醇厚,卻又在關鍵時刻,給了他“定心丸”的臉。
他知道,這機會來了。一個,能讓他將他賈家,與那位勛貴領袖徹底綁在一起的絕佳的機會。
“價錢,不是問題!”他猛地一拍桌子,那聲音,充滿了,不容置喙的豪氣,“你明日,便親自去王爺府上走一趟。告訴王爺,就說這園子,是為娘娘建的,也是為圣上建的!這梁柱,非他府上那千年鐵力木不可!他只管開價!我賈家便是砸鍋賣鐵,也絕不會在這等關乎皇家體面的事情上,皺半分眉頭!”
他以為,他買的是木頭。
可他卻不知道。他用那本就所剩無幾的、屬于賈家的血所買下的,不過是那艘注定要沉沒的、屬于舊日勛貴的大船之上,一張最為昂貴的船票。
而就在賈家,這般轟轟烈烈地為那場盛大的自焚,添置著最是華麗的柴薪之時,通州工地上,那臺屬于新時代的、精密的戰爭機器,也正在以一種冰冷而又高效的速度悄然運轉。
王熙鳳,徹底地活成了“王掌柜”-->>的模樣。
她不再穿那些,能勾勒出玲瓏身段的緊身褙子,也不再戴那些,會讓她分心的華美頭面。她每日,只穿著一身與那些最是尋常的管事婦人無異的、半舊的青布羅裙。
她的頭發,也只是用一根最是簡單的銀簪子,利落地挽在腦后。
她的臉上,也再沒有了半分脂粉。只有一種,在徹底拋棄了所有,關于女人的虛妄之后,所沉淀下來的、近乎于冷酷的、絕對的精明。
她將林乾交給她的那間,小小的賬房,變成了一座真正的軍事要塞。
所有進入工地的物資,無論是一車木炭,還是一袋糙米,都必須經過她的親手檢驗,與那采辦單子之上,所記錄的斤兩分毫不差,才能入庫。
所有從庫中支取的錢糧,都必須有林大人與太子殿下雙重的、親筆簽押的條子,才能放行。
她就像一個,最是無情也最是忠誠的門神,用她那支小小的卻又重逾千斤的算盤,將所有試圖從這片新生的土地之上,吸走哪怕一滴血的蛀蟲都死死地擋在了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