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謝大人!多謝大人救命之恩!下官……下官無以為報……”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語氣一頓,澀聲道,“下官家中,別無長物,唯有……唯有一小女,年方及笄,小名可卿,自幼薄有才貌,近日常有媒婆上門,說的是……說的是寧國府珍大爺家的大公子,蓉哥兒。”
秦業說出“蓉哥兒”三個字時,聲音幾乎細不可聞,那份發自骨子里的恐懼,比面對林乾時,還要深上十倍。
陳潤的臉色,刷地一下,變了。他身為京官,如何能不知曉寧國府那位的名聲。那蓉哥兒本人尚且不論,他那位父親賈珍,在京中勛貴圈子里,可是出了名的荒唐不堪,行事毫無底線。秦家小女若真嫁入那樣的門第,無異于……無異于羊入虎口,還是最骯臟、最無望的那種虎口。
林乾的臉上,卻依舊是那份不起波瀾的平靜。
他沒有立刻答應,也沒有立刻拒絕。他只是將那本舊賬冊,從秦業手中,輕輕地拿了過來,放在了一旁的茶幾之上。
“秦大人,”他緩緩開口,聲音,將秦業從那絕望的深淵中,稍稍拉了回來,“這本賬冊,與你女兒的婚事,是兩件事。”
秦業一怔,抬頭,茫然地看著他。
“賬冊的事,是公事。”林乾的目光,落在秦業那張寫滿了卑微與惶恐的臉上,聲音,不疾不緩,卻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屬于上官的威嚴,“你身為工部官員,能將這本關乎國庫的舊賬,保存至今,并于此刻呈上,不論初衷為何,皆算有功。此事,本官記下了。至于那數萬兩白銀的去向,本官自會徹查。若最終查明,與你無涉,你的清白,本官,自然會還給你。”
他頓了頓,話鋒,卻陡然一轉。
“但是,你女兒的婚事,是私事。”
他的聲音,冷了幾分,像初春的河水,還帶著冰碴。
“我林乾,身為朝廷命官,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我手下的官員,我看重的是他的才能,他的忠心,他能為我這海運經略司,為這漕糧改海的大業,出多少力,辦多少事。而不是,他是否有一個……可以用來‘報恩’的女兒。”
這一番話,說得冰冷,無情,卻又像一把最鋒利的手術刀,瞬間剖開了秦業心中那點屬于文人的、最可悲的、試圖用女兒來攀附權貴的齷齪念想。
秦業的臉,瞬間漲成了紫紅色,羞愧,難堪,無地自容。他伏在地上,身體,抖得更厲害了。
林乾沒有再看他。他只是重新坐回主位,端起了那杯已經微涼的茶。
“你說的第二件事,寧國府的提親,”他呷了一口茶,語氣,恢復了平淡,“本官,也知道了。”
他將茶杯,輕輕放下,發出一聲清脆的聲響。
“本官的妹妹,曾在榮國府,住過一段時日。寧榮二府是何等光景,本官,比你清楚。”
“你,可以回去了。”
“從明日起,你便來我這海運經略司當差吧。你既熟悉通州運河的舊事,我這里,正缺一個像你這樣,懂工程,又知曉其中關竅的筆帖式。”
“至于你家中的事……”林乾抬起眼,那雙清亮的眸子,最后一次,看向秦業,那目光,平靜,卻又帶著一種足以讓任何陰謀都為之退避的絕對力量。
“有本官在,這京城里,便沒人能,再逼你秦家,做任何你們不愿意做的事。”
秦業徹底怔住了。他緩緩地,抬起頭,看著眼前這個與自己兒子一般年紀的少年上官。他沒有得到任何關于“聯姻”的許諾,沒有得到任何實質性的“賞賜”。
他得到的,只是一句話。
一句比任何山盟海誓,都更讓他感到安心,也更讓他感到……敬畏的話。
他知道,眼前這個人,不是在施舍,也不是在交易。他是在用一種他從未見過的、屬于強者的規則,將他,將整個秦家,納入了羽翼之下。
“下官……領命。”許久,秦業才從牙縫里,擠出了這四個字。他再次,對著林乾,重重地,一揖到底。
這一次,他拜的,不僅僅是救命恩人,不僅僅是頂頭上司。
他拜的,是一位他此生,都愿意為其粉身碎骨的……主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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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業走了。
他來時,如墜冰窟,滿心絕望。去時,卻步履沉穩,那原本因常年抑郁而佝僂的背脊,竟也,挺直了半分。
正堂之內,又恢復了那份獨有的、干凈的寧靜。
陳潤走上前來,看著那本被林乾隨手放在茶幾之上的舊賬冊,眼中,還殘留著未散的震驚與一絲不解。
“大人,”他低聲問道,“這秦業……您就這么,信了?”
林乾沒有回答。他只是站起身,走到門口,看著堂外那片在夕陽余暉中,顯得愈發安靜的庭院。
“信與不信,不重要。”許久,他才緩緩開口,“重要的是,他來了。而且,是第一個來的。”
“這潭死水,已經開始,有魚,忍不住要往上跳了。”
他的目光,落在不遠處,那棵被他親手栽下的海棠樹的、小小的花苞之上。
“陳大人,”他輕聲道,“去查一查,當年,與這本賬冊有關的所有人。尤其是,那個最終,接替了秦業位置的人。”
“另外,”他頓了頓,聲音,變得若有所思,“你去寧國府,遞一張我的名帖。”
陳潤一驚:“您要……見賈珍?”
“不。”林乾搖了搖頭,嘴角,勾起了一抹意味深長的弧度,“你去告訴他,就說,我聽聞他家蓉哥兒,尚未婚配。我府中,倒有一位遠房的表妹,前日,剛剛從金陵過來投奔。養在閨中,無所事事。若他不嫌棄,改日,可讓內眷們,安排見上一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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