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句“本官,將親自上門,查驗”,如同最終落下的一顆棋子,清脆,冰冷,卻又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決然,在陳潤的耳邊,在這一方破敗蕭條的院落里,激起了無聲的回響。
陳潤的瞳孔,在一瞬間,收縮到了極致。他下意識地,向前搶上一步,那份因激動而漲紅的臉,此刻,卻因一種更為巨大的、近乎恐懼的震驚,變得煞白。
“大人!不可!”他的聲音,因為急切而壓得極低,卻又抑制不住地發顫,“此令一出,無異于……無異于同時向三座大山宣戰!三日之內,備齊二十年卷宗?這……這根本是強人所難!他們絕不會遵從!屆時,他們只需以‘卷宗浩繁,人手不足’為由,便可將此事拖上三月,乃至半年。而您……您初入仕途,第一道政令便無法推行,這在朝堂之上,是……是天大的忌諱啊!”
他說的,是官場之上,最是殘酷的潛規則。一個無法推行政令的官員,便是一個沒有牙齒的老虎,再華美的官袍,也只是一件空蕩蕩的戲服。
林乾沒有回頭。他的目光,依舊落在那枚代表著天子信賴的紫金魚袋之上,語氣,平靜得像是在談論今日的天氣。
“陳大人,你說錯了三件事。”
陳潤一怔。
“第一,”林乾伸出一根手指,“我這道政令,不是發給三部官吏,而是發給三位尚書大人。尚書領旨,下面的書吏,是遵,還是不遵?”
“第二,”林乾伸出第二根手指,“我不是在與他們商議,而是在替陛下,下達命令。‘奉旨’二字,重于泰山。他們若是以‘卷宗浩繁’為由拖延,那拖延的,不是我林乾的政令,而是圣上的旨意。這個罪名,六部之中,誰敢擔?”
“第三,”林乾的聲音,終于,帶上了一絲淡淡的、冰冷的笑意,他緩緩轉過身,看著早已目瞪口呆的陳潤,“也最重要的一點。我,本就沒指望他們,能在三日之內,備齊所有卷宗。”
陳潤徹底愣住了,他那顆在戶部浸淫了十數年、自以為已經能洞悉官場百態的頭腦,第一次,感覺到了不夠用。
林乾走到他面前,那雙清亮的眸子,在晨光中,閃爍著一種屬于頂尖獵手的、洞悉人心的光芒。
“陳大人,這京城的水,太深,也太靜了。一潭死水,是看不清下面到底藏著多少暗流與礁石的。”他的聲音,不疾不緩,卻如同最精巧的刻刀,正在為陳潤,剖開一個嶄新的、他從未見過的世界,“我這道司丞令,便是一塊巨石。我將它,狠狠地,砸進這潭死水里。”
“我不要他們按時備齊卷宗。我要的,是這塊巨石砸下去之后,濺起的水花。我要看,水花濺得最高的是誰,誰在渾水之中試圖摸魚,誰又會因為這塊石頭,而驚慌失措,露出他藏在水底的、真正的面目。”
“吏部的卷宗,關乎人事。戶部的卷宗,關乎錢糧。兵部的卷宗,關乎兵權。漕運改海,牽扯的,便是這三者。誰的反應最激烈,誰跳得最高,誰,便是我在這盤棋上,需要落下的第一顆子。”
“至于那三日之期……”林乾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意味深長的弧度,“那是給他們的時間,去串聯,去商議,去想出各種各樣的對策。也是給我自己,看清楚他們背后那張網,究竟是如何編織的時間。”
一番話說完,陳潤只覺得自己的后背,已然被一層冷汗,徹底浸透。
他看著眼前這個年僅十五歲的少年,心中,再無半分擔憂,只有一種從骨子里透出來的、最純粹的敬畏與拜服。
原來,這才是真正的權謀。不是陰私的算計,而是堂堂正正的陽謀。他將自己,將這海運經略司,當成了棋子,也當成了試金石,以雷霆萬鈞之勢,去試探整個帝國的官僚體系。
“下官……明白了。”陳潤深吸一口氣,對著林乾,那躬下的身子,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恭敬,也更加心甘情愿,“下官,這就去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