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風裹挾著太湖的濕氣漫入小院,桌上油燈燈苗被吹得一陣搖曳。
青羅擱下筆,指尖按上發脹的太陽穴,賬冊上密密麻麻的數字仿佛仍在眼前盤旋。
“這個月又多了三家貨棧的訂單?!毕暮潞仙腺~本,語氣里欣慰與憂慮交織,“如今每日要處理兩百斤鮮魚,趙婆婆她們便是從天亮忙到天黑,也快撐不住了。我們倆更是……”
更是連研制新品的工夫都抽不出來——這話她未說出口,但青羅了然于心。
“確實不能再如此了。”青羅推開算盤,聲音低沉而清晰,“你我整日困于刮鱗洗涮、錙銖必較,更要緊的是,”她目光微凝,如寒星兩點,“生意越大,我們拋頭露面越多。從前只在碼頭支個攤子,給幾家鋪子送點貨,小買賣無人留意。如今便連鎮上鄉紳都開始打聽你我的來歷。長此以往,怕掩不住。”
夏含章指尖無意識地劃過賬本上“羅氏”二字,心中一凜:“你是說……須得有人站到前頭,做羅氏的臺前掌柜了?”
“正是?!鼻嗔_起身,于狹小的屋內踱步,身影被燈光拉長,投在墻上,宛如運籌的謀士,“對外接洽、應付官差、打理鋪面,這些臺前之事,必須交出去了。你我二人,當隱于幕后。”
正此時,院中傳來劉嬸略顯急促的聲音:“章哥兒,可方便說話?”
原本劉嬸三人該喚二人一聲東家,可兩人著實年幼,便讓她們都喚名字。
夏含章開門,劉嬸面帶憂色,壓低聲音道:“章哥兒,您得空瞧瞧趙婆婆吧。她今兒半晌都心神不屬的,刮魚時竟連著劃破了好幾條上好的青魚,方才晾曬又險些拿錯了批次。我瞧著不對勁,問她只說是沒睡好,可別是家里出了什么難事……”
夏含章與青羅交換了一個眼神。青羅微微頷首。
“我去看看?!毕暮抡f著,便向后院走去。
她不動聲色地觀察了片刻,只見趙婆婆雖手上未停,眼神卻發直,與她說話反應也慢了半拍,眉宇間鎖著一股化不開的愁緒。
夏含章遂尋了個由頭,將趙婆婆請到廂房,溫了一盞熱茶遞到她微涼的手中。
“婆婆,”她語氣溫和,帶著關切,“您這幾日神色倦怠,可是身上不爽利?或是家里遇到了什么難處?說出來,看我們能否幫襯一二。”
趙婆婆雙手捧著那盞茶,暖意似乎透進了心里,眼眶瞬間就紅了。她猶豫再三,終于哽咽著開口:“姑娘心善……老身,老身實在是心里堵得慌……我那在府城謀活計的兒子趙順,前幾日來信說,因不肯跟著管事做那虛報賬目的黑心勾當,被……被尋了個由頭辭退了……”
她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將滿腹的擔憂和盤托出:“順兒讀過幾年書,心眼也實在,如今前程未卜,也不知這一遭被辭退,還能不能謀到差事,我這心里,實在是慌……”
夏含章耐心聽完,溫安撫了幾句,讓她先回去歇息,承諾此事她會放在心上。
回到正屋,夏含章將情況細細說與青羅。
“因守正而被排擠?”青羅眼中掠過一絲銳利的光,“倒是難得的實在人。觀趙婆婆為人甚是和善,其子品性或可信賴。我正愁著如何尋人,不過要用之前也還需謹慎查驗。”
“我明白。”夏含章點頭,“是璞玉還是頑石,需得親自試過才知道?!?
晚上收工后,夏含章把二人商談想請趙順做事的決定告之了趙婆婆,并道“也不知趙大哥愿不愿意回鄉屈就,還請婆婆去信相詢。”
趙婆婆聽后大喜,雖然二人俱是年幼,但自在鎮長住下之后不到半年,如今魚鲞的生意已越做越大,應也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若兒子能跟著他們,未來說不定會有更大的前程。
“章哥兒放心,我馬上托人帶信喚他回來,他見到你二人的能耐,定然會百般愿意的?!壁w婆婆忙道。
五日后,一個身著半舊青衫、二十出頭年輕人站在了院中。他身形清瘦,面容斯文,雖帶著仆仆風塵,眼神卻清澈沉穩,亦不見潦倒之氣。
“小人趙順,見過二位……東家?!彼硇卸Y,姿態不卑不亢。母親雖已將來龍去脈告知,但見到面前二人,仍是怔忡半晌,這著實是太年幼了些。
青羅靜默打量他片刻,方開口:“聽說你在姑蘇府永昌綢緞莊做過三年學徒?”
“是。主要負責記賬與接待往來客商?!?
“嗯?!鼻嗔_隨手拿起一本賬冊,語氣平常卻暗藏機鋒,“若現下讓你盤點庫房,內有鮮魚、魚鲞、魚松數種,價值不一,易損程度不同,你當如何立賬,方能一目了然,不易出錯,亦不易被動手腳?”
趙順聽得這老辣的詢問,便知自己犯了以貌取人的錯,忙收斂心神,略一沉吟,便從容-->>應答:“回東家,當分設三賬。鮮魚為流水賬,每日進貨出貨即時登記;魚鲞、魚松為存貨賬,按批次入庫,定期盤點。此外,當另立一本損耗備忘,凡有損耗,必記明時間、品類、數量、緣由,并經手人畫押。三賬互為印證,可保無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