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州,太原王氏宗祠。
此地是方圓五百里之內,所有讀書人心中默認的圣地。即便是州府的總督路過,也要提前三里下馬,步行至祠堂前恭敬行禮,以示對“王圣人”與此地文脈的尊崇。
祠堂之內,光線昏暗,數百根手臂粗的巨燭靜靜燃燒,燭淚凝結成嶙峋的蠟山。濃郁的檀香氣味混雜著陳年木料與舊衣物的霉味,形成一種近乎凝固的、屬于時間的獨特氣息,壓得人喘不過氣。
一只蒼老干枯的手,正用一方潔白的絲帕,極其輕柔地擦拭著一塊供奉在祠堂最高處的祖宗牌位。那只手上的皮膚薄如蟬翼,布滿了深褐色的老人斑,與絲帕的雪白形成了鮮明的反差。動作緩慢而又虔誠,仿佛正在觸摸的不是一塊金絲楠木,而是家族五百年來顛撲不破的榮耀與魂靈。
牌位上的朱漆字跡已微微開裂,透著一股厚重的歷史感。
王崇山收回手,靜靜地凝視著牌位,那雙渾濁的老眼中,倒映著跳動的燭火,幽深不見底。他身形清瘦,一襲漿洗得發白的半舊儒衫,須發皆白,身形在寬大的衣袍下顯得有些單薄。然而,當他轉過身,緩緩走回主位落座時,整個祠堂內數百名王氏核心族老與冀州地方士紳,竟無一人敢發出半點聲息。所有人的呼吸,都下意識地隨著他那緩慢的動作而起伏。
他就像是這片土地上的一棵古樹,根系早已深深扎入冀州的每一寸土壤,掌控著此地的陽光、雨露,以及所有人的榮辱生死。
“說吧。”
他端起手邊的清茶,只用杯蓋輕輕撇去浮沫,并未飲用。兩個字,平淡無奇,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祠堂中央,一名從京城星夜兼程趕回的王氏門生,正滿頭大汗地跪在地上。他身上還帶著一路的風塵,聲音因為恐懼與疲憊而微微發顫。
“啟稟族長……鐵道工程總局已正式掛牌,由……由林乾親任總督辦。京城那邊的輿論,已被他用雷霆手段徹底壓了下去……黃四海等一眾商賈,盡數下了天牢,家產也抄沒充公,用作什么‘鐵路基金’……”
他每說一句,祠堂內的氣氛便凝重一分。
“我王氏在朝中的幾位門生,”匯報者的聲音越來越低,幾乎細不可聞,“雖已聯名上書,鐵路工程勞民傷財,有傷國本,但……但奏疏皆被大元帥府直接扣下,石沉大海,杳無音信。那林乾……勢大難擋。”
“勢大難擋?”
王崇山終于抬起了眼皮。那雙看似昏聵的老眼中,陡然射出一道如同鷹隼般銳利的精光,讓那名跪地的門生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
他沒有再理會那個不成器的后輩,而是對著身旁一名管家模樣的人,淡淡地說道:“把工程總局送來的那份‘堪輿圖’,拿上來。”
片刻之后,一張用上等皮紙繪制的巨大地圖,被兩人合力展開在了祠堂中央的空地之上。圖上山川河流,標注得極為精細。而真正觸目驚心的,是一條用朱砂筆繪制的、絕對筆直的、充滿了暴力美感的紅色直線。它像一柄燒紅的手術刀,無情地切開了冀州復雜的地形,從南至北,徑直穿過。
王崇山緩步走下主位,站在圖前。他什么也沒說,只是用腳下那雙陳舊的布履,重重地、不偏不倚地,踩在了那條紅線之上。
那條紅線所過之處,正是一片在地圖上被重點標注的山脈——王氏祖墳山。
“一條鐵蜈蚣,要斬我王氏五百年的龍脈。”
他的聲音不高,在空曠的祠堂內卻如同寒冰般刺骨,讓所有人都感到了一陣發自骨髓的寒意。他緩緩抬起頭,目光在堂下那一雙雙或驚懼、或憤怒的眼睛上一一掃過。
“此非修路,乃是掘根!”
“是那林乾小兒,用以敗壞我王氏氣運的……巫蠱之術!”
“轟——”
這番誅心之論,如同一顆投入滾油的火星,瞬間引爆了整個祠堂!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斷我家族龍脈,此乃不共戴天之仇!”
“豎子狂悖!真當我冀州無人了嗎?!”
群情激憤,聲浪幾乎要將祠堂的屋頂掀翻。這些地方士紳與宗族長老,他們或許不懂什么是蒸汽機,不懂什么是鐵路,但他們對“風水”與“龍脈”的敬畏,卻早已深入骨髓。在他們看來,這已經不是簡單的經濟利益之爭,而是你死我活的存亡之戰。
就在此時,一名朝廷派來的信使,在兩名族人的“護送”下,戰戰兢兢地走了進來。他捧著一個沉重的紫檀木箱,對著王崇山的方向深深一揖。
“王……王圣人,”信使的聲音帶著明顯的顫抖,“下官奉大元帥之命,前來與王氏商議遷墳占地之事。元帥說了,王氏乃冀州望族,為國之表率。凡鐵路所經之地,一應損失,朝廷皆愿以十倍之價補償。”
說著,他小心翼翼地打開了木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