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聲顫抖的“遵命”如同一柄無形的鐵錘,重重砸碎了維系江南百年奢華幻夢的那塊最脆弱也最關鍵的琉璃。
自此,那股曾源源不斷自江南流向京城用以澆灌省親別墅那朵虛假繁花的金色血液,被一道看不見的、來自皇權的閘門徹底截斷了。
林如海沒有再多看那三位面如死灰的織造府大員一眼。他知道,這不是結束,這僅僅只是一個開始。他要做的,是在這片最是富庶也最是糜爛的土地之上,為他兒子那艘即將要征服星辰大海的巨輪,打造一個最是堅固也最是可靠的船塢。
而船塢的建造,首先要做的便是清理掉那些早已盤踞在港灣深處、看似巨大無朋實則早已被蛀空了的腐朽沉船。
當江南的暗流正在林如海那雙文弱卻又充滿了雷霆手段的手中被悄然撥轉之時,那支承載著帝國真正希望的艦隊也在歷經半月的江河航行之后,終于駛出了哺育中原千年的母親河盡頭,一頭扎進了那片真正意義上的、無邊無際的蔚藍遼闊之中。
海。
對于船上絕大多數的水手與兵士而,這是他們這一生第一次見到如此壯闊的景象。
那不再是江河之上兩岸可見的熟悉風景。
入目所及,皆是一片無邊無際的藍。天是藍的,海也是藍的。天與海在那遙遠的地平線之上,交匯成一道筆直的、充滿了無限可能的金色線。
風不再是那帶著泥土與草木氣息的溫和之風,而是帶著一股咸腥、充滿力量與野性的自由之風。
這風吹過他們那被江風吹得有些粗糙的臉,吹過他們那因第一次見到大海而顯得有些敬畏與興奮的心。
船也不再是那在平穩的江河之上安穩行駛的船。
巨大的福船在這片充滿未知力量的海洋之上,隨著那此起彼伏的巨大波濤,開始有節奏地起伏顛簸。
那感覺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屬于天地自然的溫柔而又巨大的手輕輕搖晃著。
剛開始還有些不適應。
不少第一次出海的北方旱鴨子只覺得五臟六腑都錯了位,在那劇烈的搖晃之中吐得昏天黑地。
可漸漸地,當他們適應了這種與大海融為一體的獨特韻律之后,一種前所未有的、屬于征服者的豪情便自他們心底油然而生。
他們是這片自古以來便被漁民們視作“龍王爺”禁地之上的第一批成建制的帝國軍隊。
他們正乘著這艘足以抵御任何風浪的龐大巨輪,去完成一項足以改變這整個帝國命運的神圣使命。
林乾依舊立于船首。
他比任何人都更早地適應了這片他已在夢中神游了無數次的海洋。他那雙曾習慣于俯瞰輿圖之上山川河流的眼,此刻正帶著一種近乎于貪婪的目光,審視著這片更為廣闊也更為自由的天地。
他的手中拿著一架小小的、由他親手設計并用黃銅與水晶磨制而成的單筒望遠鏡。
他可以通過它看到比尋常人目力所及之處遙遠十倍的景象。
他看到了那追逐著船尾翻飛跳躍的海鷗。
他看到了那遠處成群結隊、噴出白色水柱的巨大鯨。
他也看到了海天之間隱藏的幾只掛著骷髏旗幟的海寇小船。在看清了這支由三艘巨艦組成的龐大艦隊,以及船首高懸的、代表著帝國皇權的張牙舞爪的龍旗之后,它們便如同見到陽光的鬼魅,倉皇調轉船頭,消失在更為遙遠的迷霧之中。
這便是權力的味道。
在這片還未曾被真正的王法所浸潤的原始海洋之上,力量便是唯一的通行證。
“先生,”太子不知何時也走到了他的身旁。他的臉色還帶著幾分初次出海無法避免的蒼白,可他的眼中卻燃燒著與林乾一般無二的、屬于征服者的興奮火焰,“我們還有多久-->>能到?”
林乾放下了手中的望遠鏡,笑了。
他指著那面早已被海風吹得筆直的巨大船帆。
“殿下,您看這風。”
太子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如今已是深秋,北上的信風一日比一日強勁。這風便是我們最好的助力。”他轉過頭看著太子,那聲音充滿了自信,“若無意外,不出十日,我們便能抵達鎮海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