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府,秋爽齋。
這里是賈探春的居所。與府中別處的、那種充滿了壓抑的奢華不同,這里,透著一種主人刻意經營的、幾近于清苦的雅致。
探春正臨窗而坐,手中執(zhí)著一根細小的、狼毫的畫筆。她沒有在畫畫,她只是,在一方雪白的宣紙之上,一遍一遍地用最是淡的墨,練習著一個她已練習了千百遍的字。
那個字,是“敏”。是她那素未謀面,卻又在血脈之中,與她有著千絲萬縷聯(lián)系的姑母,賈敏的名。
她的筆法很穩(wěn)。可她的心卻早已飛出了這方小小的天地。
她聽到了。
就在方才,當她去向老太太請安時,她聽到了那些聚在廊下,一邊曬著太陽一邊悄聲議論的嬤嬤們竊竊私語。
她們在說,鳳姐姐。
她們說,那個一向在府中,說一不二,潑辣得能將天都捅出一個窟窿的璉二奶奶,竟去了那通州的工地。
她們說,她沒有坐那屬于榮國府的、華美的轎子,而是換上了一身,與尋常管事婦人無異的、半舊的青布衣裳。
她們說,她如今,在那工地上掌管著數(shù)千人的吃穿用度,每日經手的銀兩,竟比她在這榮國府里一年能看到的,還要多。
她們說,她不再是“璉二奶奶”了。
工地上的人,都稱她為——王掌柜。
她停下了筆。
她的心中,竟沒有半分屬于“家族榮辱”的憤怒。
只有一種,在看到了同類掙脫了那相同的鎖鏈,飛向了那片她只能在夢中,遙望的天空之后,所生出無法被說的……羨慕。
是了,是羨慕。
她羨慕她,能走出去。能擺脫那個,早已名存實亡的“璉二奶奶”的身份,成為一個,能被那片真正的天地所承認的,“王掌柜”。
那支被她握在手中的、細小的狼毫筆,在那一瞬間,竟變得,重逾千斤。
---
與秋爽齋內,那份屬于少女的寂靜相比,京營節(jié)度使府,那間掛滿了兵器與輿圖的、冰冷的書房之內,正醞釀著一場足以將人焚燒成灰的雷霆風暴。
王子騰,剛剛從那座巨大的沙盤之前,抬起了頭。
那沙盤之上,模擬的,正是通州工地的全貌。
每一處營帳,每一座哨塔,甚至,那五十名由他親手“送”出去的京營兵士的布防位置,都被他用小小的、不同顏色的令旗,標注得分毫不差。
他正在,欣賞著自己的杰作。
那不是一場簡單的“雪中送炭”。那是一次,經過了最是精密計算的、完美的政治投資。
他送出了五十個看似不起眼,卻又代表著他京營節(jié)度使絕對意志的兵。這五十人,既是,他遞給那位天子近臣的橄欖枝,也是,他插入那片充滿了無限可能的新土地之上的、五十雙,永遠忠誠于他的……眼睛。
他相信,林乾收下了、也看懂了。
“大人。”
那聲音很低,卻帶著一絲無法掩蓋的異樣。
王子騰沒有回頭。他的目光,依舊落在那座完美的沙盤之上,那聲音不帶任何情緒。
“說。”
那親兵隊長,猶豫了片刻,“方才……方才,榮國府的王奶奶,去了通州。”
王子騰的眉毛微微一動。
他想到了。是那個蠢笨的賈璉又惹出了什么禍事,他的那個侄女是去向林乾求-->>情去了。
“然后呢?”他的聲音,依舊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