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靜靜地看著他,看著他那張在正午的陽光之下,顯得有些單薄,卻又仿佛,能將這整個天地,都擔在肩上的、年輕的側臉。
他緩緩地,低下頭,將那塊林乾夾給他的、肥美的五花肉,用一種近乎于虔誠的姿態,送入了口中。
就在這片充滿了飯菜香氣的、樸素的寧靜之中,一陣不合時宜的、屬于女人的、清脆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林乾與太子的眉頭,同時,不易察覺地微微一蹙。
他們抬起眼,循聲望去。
只見,那片屬于男人的身影所組成的海洋之中,正有一道穿著一身半舊的、卻是漿洗得一塵不染的青布羅裙的身影,向著他們這個方向緩緩走來。
是王熙鳳。
她來了。
她走到林乾與太子的面前,在相距三步之遙的地方,停下了腳步。
她沒有行那屬于婦人的、萬福之禮。
她只是,對著二人,微微地,一欠身,那姿態,不卑不亢,像一名,前來應卯的、干練的幕僚。
“民婦,王氏,”她的聲音,很清,也很靜,那里面,再沒有了半分,屬于“璉二奶奶”的、刻意的嬌媚,與那故作的熱絡,“見過,大人,與……這位公子。”
“民婦,想清楚了。”
她抬起眼,那雙美麗的丹鳳眼,第一次,平靜地,直視著林乾,那目光,像一捧在烈火之中,被淬煉過的、冰冷的清水。
“那筆生意我接了。”
“這,是我的投名狀。”
她說著,便將手中那卷厚厚的、用青布包裹的賬冊,雙手呈了上來。
“這里面,是榮國府,自賈代善故去之后,這二十年來,所有,明面上的,與那暗地里的,錢糧往來,人情交易,官中虧空,以及……所有,與京中各大衙門,各家權貴之間,那些見不得光的、銀錢的……去向。”
那卷用青布包裹的、浸透了二十年骯臟與血淚的賬冊,如同一塊被投入了死水深潭的巨石,在它被呈上的那一刻,所激起的,并非是立時可見的、驚濤駭浪般的喧嘩,而是一種更為可怕的、自水底深處,無聲地,向上蔓延的、巨大的暗流。
這暗流,無形,無影,卻又,無孔不入。
它穿過了通州工地上,那數千雙充滿了敬畏與好奇的眼睛,穿過了那些來自京營的、沉默如鐵的兵士們,那不動聲色的審視。
它像一陣幽靈般的、只在權力的縫隙中流動的風,悄無聲息地,吹回了那座,依舊用最是體面的、早已腐朽的梁木,支撐著最后一點虛假繁華的京城。
它吹進了,那些或高或低的府邸,吹到了,那些或悲或喜的人們,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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