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末的渤海灣,風浪開始展現出冬日的暴烈性格。林一站在“勘探七號”鉆井平臺的指揮艙內,透過被鹽霧模糊的舷窗,望著灰黑色的海面在風中翻騰。平臺隨著長浪緩慢起伏,那種深沉的、有節奏的搖擺,讓人想起某種巨獸的呼吸。
陳穹和王工已經在這座海上鋼鐵孤島上連續工作了十八天。他們的臨時實驗室設在平臺下層的一個設備間里,四周是轟鳴的泵機、震動的管道和濃重的機油氣味。
“系統還是太‘緊張’了,”陳穹指著監控屏幕上的曲線,眼下帶著濃重的黑眼圈,“看這些參數波動,平臺每十二秒一次的主搖擺周期,系統都如臨大敵,不斷地微調各個模塊的工作狀態。三天下來,光是這些微調消耗的算力,就占用了總資源的15%。”
王工坐在一旁的椅子上,閉著眼睛,雙手虛按在空中,隨著平臺的搖擺輕輕晃動身體。“它在和平臺的‘呼吸’對抗,”老人眼睛也沒睜,“就像個不會游泳的人掉進海里,拼命掙扎,反而耗光力氣。得學會順著海浪的勁兒,借力漂浮。”
林一看著屏幕,又看看王工那種完全放松、與平臺融為一體的狀態,忽然明白了一個關鍵點:他們的系統一直在嘗試“控制”環境,但海上生存的第一課是“適應”環境。
“我們犯了一個根本錯誤,”林一說,“我們把陸地上的思維帶到了海上。在陸地上,環境干擾是‘異常’,需要被抑制或消除。但在海上,平臺的搖擺不是‘異常’,而是‘常態’。系統不應該試圖消除它,而應該學會利用它。”
陳穹恍然大悟:“就像帆船利用風力,而不是對抗風力?”
“正是。我們需要重新定義系統的‘正常狀態’——不是靜態的穩定,而是動態的平衡。讓系統學習平臺的‘節律’,然后把自身的運行節奏與之同步。”
這個想法說起來簡單,實現起來卻需要顛覆整個架構設計。團隊連夜工作,重新編寫核心算法。新的思路是:不再將平臺運動視為干擾源,而是將其作為系統運行的“時間基準”和“能量來源”。
王工貢獻了他十幾年海上工作的經驗直覺:“你們知道平臺什么時候最‘舒服’嗎?不是風平浪靜的時候,而是當所有設備的運轉頻率和平臺的搖擺頻率形成某種‘合拍’的時候。那時候整個平臺會發出一種低沉的、均勻的嗡鳴聲,像頭心滿意足的大鯨魚。”
技術團隊嘗試用聲學傳感器捕捉這種“合拍狀態”的聲紋特征,然后讓算法學習在什么參數配置下,系統能最接近這種狀態。這不是一個優化問題,而是一個“共振尋找”問題。
第五天凌晨,第一次突破出現了。
當系統調整到某個特定參數組合時,監控屏幕上的各項指標曲線突然變得平滑起來——不是變得平直,而是呈現出一種與平臺搖擺同步的、優美的周期性波動。功耗下降了40%,而關鍵功能的響應速度反而提升了。
更奇妙的是,聲學傳感器捕捉到的平臺噪音頻譜發生了變化:那些尖銳的、不和諧的頻率成分減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低沉的、和諧的基頻,伴隨著幾個和諧的泛音。
“它...學會了,”陳穹盯著屏幕,聲音有些顫抖,“系統學會了‘隨波逐流’。”
王工戴上老花鏡,仔細查看數據,然后咧嘴笑了:“這小子終于開竅了。”
就在團隊慶祝初步成功時,意外發生了。
第七天傍晚,渤海灣迎來了今年第一場真正的冬季風暴。風速驟增至每小時100公里,浪高超過8米。平臺劇烈搖晃,傾斜角度一度達到設計極限的80%。警報聲此起彼伏,所有非必要系統都已關閉或進入安全模式。
但“動態免疫層”系統沒有進入傳統的安全模式。相反,它開始執行一套完全出乎設計者預料的行為模式。
監控屏幕上,代表系統狀態的“數字有機體”沒有收縮防御,而是開始“擴張”——它主動降低了一些次要功能的優先級,將釋放出來的計算資源重新分配,強化對平臺關鍵結構的應力監測和預測。同時,它開始從平臺的歷史運行數據中,尋找類似風暴條件下的應對記錄。
“它在...翻閱王工的維修日志?”一個年輕工程師驚訝地說。
確實,系統正在快速檢索過去十年中所有風暴天氣下的設備運行記錄,特別是那些手寫的、描述性的故障記錄:“2015年11月,強東北風,平臺東南角支撐結構有異響,檢查發現螺栓松動”、“2018年1月,浪高7米,泥漿泵振動異常,后發現基礎焊縫微裂”...
系統將這些描述性記錄與當前的傳感器數據對比,在風暴開始后的第47分鐘,發出了第一條預警:“根據歷史模式匹配,建議立即檢查c區第3號主支撐結構連接節點,概率72%。”
平臺總監起初不以為然:“現在這種天氣,不可能派人去檢查。而且我們的結構監測系統沒有報警。”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后面精彩內容!
但王工堅持:“我相信這套系統。它學的不是死數據,是我們這些老家伙用命換來的經驗。”
經過激烈爭論,總監同意派兩名經驗最豐富的維修工,在相對安全的間隙進行快速檢查。結果令人震驚:在那個連接節點處,一個關鍵螺栓已經松動到只剩兩扣螺紋,而傳統的振動傳感器因為風暴干擾,完全沒有檢測到這個異常。
緊急加固后,平臺安全度過了那個風暴之夜。
事后分析發現,系統之所以能發現這個隱患,是因為它從王工的日志中學習到了那種“特定風聲中的特定異響”模式——那不是單一的頻率或振幅閾值,而是一整套復雜的環境特征組合。
“它學會了‘聽’,”王工感慨,“不是用耳朵,而是用數據。但它‘聽’的方式,和我們這些老家伙一樣——不是只聽聲音大小,而是聽聲音的‘質地’,聽聲音和環境其他因素的關系。”
這次事件迅速在海洋工程界傳開。“勘探七號”所屬的集團公司主動聯系紅星,希望能將這套系統推廣到整個船隊。更出乎意料的是,挪威一家海上風電公司也發來合作邀請——他們在北海的風電場面臨著更極端的環境挑戰。
“他們說,如果你們的系統能在渤海的風暴中‘學會游泳’,那它也許能在北海的狂浪中‘學會沖浪’。”陳穹在衛星電話里興奮地匯報。
林一沒有立即沉浸在成功中。他想起了施密特博士的邀請,想起了即將到來的柏林對話。深海平臺的經驗,為這場對話提供了-->>最生動的案例素材。
但更重要的是,這次經歷讓他對“內生安全自適應”理念有了更深的理解:真正的自適應,不是讓系統變得更強大、更智能,而是讓系統變得更“謙卑”——承認環境的復雜性無法被完全掌控,然后學會在不可控中尋找生存和工作的智慧。
這讓他想起了宋清茶道中的“順應”:不是被動地接受,而是主動地理解、然后巧妙地借力。
也讓他想起了林曦算法中的“誤差美學”:不是消除不完美,而是在不完美中發現新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