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盛滿馬奶酒的金杯,從一只因劇烈顫抖而失去力量的手中滑落。它翻滾著砸在厚重的羊毛地毯上,醇香的液體迅速浸濕了一片繁復的金鷹圖騰,發出沉悶的響聲。
中軍大帳內溫暖如春。烤全羊的油脂香氣混合著濃郁的酒香,在空氣中盤旋,足以讓最堅毅的武士都感到一絲醺然。幾名草原將領正圍著沙盤高聲談笑,用鑲嵌著寶石的馬鞭,得意洋洋地指點著朔州城那脆弱的輪廓,仿佛那座城池已是他們砧板上的肉。他們的笑聲粗獷而充滿了掠奪者的自信,在厚重的帳篷里回蕩。
“明日午時,我敢打賭,城頭必然會插上我們金鷹部的王旗!”
“何須等到午時?我看那些南朝軟腳蝦,撐不過三個沖鋒!”
唯有坐在主位上的草原可汗,沒有參與這場提前到來的慶功宴。他那雙鷹隼般的眼睛,不知為何,死死盯著地毯上那片由馬奶酒浸出的、形狀不祥的深色濕痕。一種毫無來由的煩躁,如同螞蟻般啃噬著他的心臟。這感覺讓他很不舒服,像是在最炎熱的夏天,有一片雪花突兀地落在了他滾燙的脖頸上。
就在此時,帳簾被一只燒焦的手猛地撕開,那只手已經分不清是皮肉還是熔化的甲胄。
一個“人”連滾帶爬地沖了進來。
他更像是一截尚在活動的焦炭,而非活物。渾身上下沒有一塊完好的皮肉,甲胄與血肉熔化在一起,散發出令人作嘔的、蛋白質燒焦后的甜腥味。他每移動一寸,都在厚重的地毯上留下一道黑色的、混著血與膿的拖痕。帳內所有人的笑聲戛然而止,他們驚駭地看著這個從地獄爬出來的信使,仿佛看到了某種不祥的預兆。
信使跪倒在地,用盡瀕死前最后的力氣,從被濃煙灼壞的、如同破爛風箱般的喉嚨里,嘶吼出那句足以讓帳內所有靈魂凍結的話。
“大汗……紅石谷……”
他的聲音嘶啞、破碎,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沫與絕望。
“完了!”
他用焦黑的頭顱重重地磕在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全完了!”
“紅石谷”三個字,如同最惡毒的詛咒,瞬間擊碎了帳內所有草原將領的傲慢。他們臉上的笑容徹底凝固,取而代之的是無法置信的驚駭。空氣仿佛在這一刻被抽空,只剩下信使粗重的、即將熄滅的喘息。一個將領手中的酒碗“哐當”一聲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紅石谷。
那是他們囤積了全軍八成糧草的生命線,是數十萬大軍的胃,是他們敢于深入大周腹地的全部底氣所在。
現在,它完了。
后路已斷。
他們成了一支孤軍,一支深入敵境、無糧無援的孤軍。恐慌如同無形的瘟疫,在將領們僵硬的臉上迅速蔓延。他們不再是即將飽餐一頓的狼群,而是落入了陷阱、即將餓死的困獸。
草原可汗在經歷了短暫的呆滯后,并未像其他人一樣陷入恐慌。他那雙鷹隼般的眼睛里,不敢置信的神色只持續了一瞬,隨即瞳孔猛地收縮成一個極其危險的針尖。他沒有去看那名說完遺便已氣絕的信使,而是緩緩轉頭,死死盯著帳外朔州城那在晨曦中愈發清晰的輪廓。
那座城,不再是唾手可得的獵物。
它變成了牢籠的墻壁。
“噌——!”
可汗一把拔出腰間的金刀。那不是一聲清脆的鳴響,而是一聲野獸在瀕死前發出的憤怒嘶吼。他一不發,雙臂肌肉賁張,用盡全身力氣,將面前那張由整塊巨木雕成的桌案,從中間猛地劈開!
轟然巨響中,木屑與酒水四濺。桌上的地圖、酒杯、烤羊腿被這股狂暴的力量掀飛,滾落在地。
“大汗!撤軍吧!”一名須發皆白的老將領最先從驚駭中反應過來,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因恐懼而劇烈顫抖,“紅石谷已失,我軍軍心必亂,糧草最多支撐三日!再不撤就來不及了!”
“撤?”可汗緩緩轉過身,他魁梧的身形擋住了帳外的微光,投下一片巨大的陰影。他血紅的眼睛在陰影中跳動,如同兩簇鬼火,“我們身后是數百里被我們自己燒成白地的荒原,往哪里撤?回去吃沙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