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聲“遵命”,沙啞,干澀,卻又帶著一種在徹底認清了現實之后,所做出的、屬于頂級政治生物的、絕對的理智。它像一瓢冰水,澆熄了這間書房之內,所有燃燒的、屬于個人的怒火,只剩下那冰冷的、屬于利益與價值的灰燼。
林乾看著單膝跪地的王子騰,那雙平靜的眸子里,終于,露出了一絲幾不可察的贊許。
他緩步上前,彎下腰,從那冰冷的地磚之上,撿起了那柄曾差一點,便要刺入自己眉心的三尺青鋒。
他沒有去看那鋒刃上的寒光,只是,用兩根手指,捏著那冰冷的劍身,將其遞還到了王子騰的面前。
“王節度使的劍,是為護國。”他的聲音,恢復了溫和,像是在扶起一位,迷途知返的同道,“今夜,用在此處,確是用錯了地方。但知錯能改,為時不晚。”
王子騰抬起頭,看著眼前這柄,曾是他權力與榮耀象征的劍。他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伸出手接了過來。那劍,回到他的手中,不再是滾燙的,而是一種,徹骨的冰涼。
“天亮之后,戶部與兵部的卷宗,會送到你的府上。”林乾直起身,那聲音,平靜而又威嚴,“莫要讓殿下失望。”
王子騰沒有再多說一個字。他只是,握著那柄失而復得的劍,對著林乾,又對著他身后,那個從始至終,一未發的太子,重重地,一抱拳。
而后,他站起身,轉身離去。
他的步子,很穩,很重,再沒有來時那股,足以踏碎一切的、瘋狂的殺氣。只有一種,在接受了一個更為沉重,也更為艱難的使命之后,所特有的、屬于掌權者的威嚴。
他身后的那十數名親兵,也早已,收起了刀劍,如同一群,被馴服的沉默的影子,悄無聲息地跟隨著他們的主帥,退出了這間他們本不該踏足的書房,退出了這片他們絕不該冒犯的土地。
夜,恢復了寧靜。
太子看著那群遠去的背影,終于,長長地舒了口氣。他走到林乾的身旁,那眼中,是再也無法用語來形容的、巨大的震撼與嘆服。
“孤,今日,才知何為,不戰而屈人之兵。”
林乾笑了笑,看向了那片在方才的混亂之中被驚擾的工地。
“殿下,”他的聲音,很輕,“兵,已屈。可這被驚擾的爛攤子,卻還需有人來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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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地上,早已是一片狼藉。
被撞碎的木柵欄,被踩爛的菜地,與那些,聚攏在一起,臉上,還殘留著驚魂未定之色的民夫。那股安寧的、充滿了希望的秩序,被方才那場,短暫而又野蠻的入侵,撕開了一道,丑陋的口子。
王熙鳳,就站在這片狼藉之中。
她沒有去安撫那些受驚的民夫,也沒有去斥責那些,不知該如何是好的管事。她只是,靜靜地站著,那雙冰冷的丹鳳眼像一把最是精準的標尺,在無聲地計算著這場混亂所造成的所有損失。
被踩踏的帳篷,二十三頂。需要修補的工具,一十七件。因受驚而無法立刻上工的民夫,三百一十二人。這所有的一切,折算成工時折算成銀兩,都將是一筆不小的虧空。
而這筆虧空,必須要有人,來承擔。
就在她,正用那顆精明到骨子里的心,飛速盤算著該如何,將這份損失在明日的賬冊之上,做得既能讓上峰滿意,又不至于,克扣了民夫的口糧之時,一道她最不愿聽到,也最是鄙夷的、充滿了諂媚與恐慌的聲音,自她的身后響了起來。
“鳳……鳳妹妹……”
是賈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