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fēng)吹過黑松林，帶走了最后一絲喊殺聲，只留下火焰舔舐木梁的“噼啪”聲和濃得化不開的血腥氣。

聚義廳前的空地上，一切都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寂靜。

三千白馬義從組成的白色方陣，如同一片凝固的冰川，沉默地矗立在火光與黑暗的交界處。他們身下的戰(zhàn)馬甚至連一個響鼻都未曾打響，人與馬仿佛共享著同一個靈魂，散發(fā)著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狗剩正帶著手下的弟兄們打掃戰(zhàn)場。

這些剛剛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新兵，動作已經(jīng)不再有絲毫的生澀與猶豫。他們面無表情地從匪徒的尸體上拔出自己的刀，在尸體的衣服上擦去血跡，然后熟練地摸索著對方身上任何值錢的東西。有人找到了幾塊碎銀，便默默揣進(jìn)懷里，隨即又投入到對下一個目標(biāo)的搜刮中。

他們對那些跪地投降的俘虜也毫不留情。一個俘虜稍有反抗，便會迎來幾柄刀的背脊，被砸得頭破血流，再不敢動彈。

他們的眼神變了。曾經(jīng)的麻木和畏縮，被一種淬過火的堅硬和嗜血的冷酷所取代。他們看向那片白色方陣的眼神，充滿了最原始的敬畏；而當(dāng)他們的目光偶爾掃過站在臺階上的林淵時，那敬畏便升華為一種近乎癲狂的崇拜。

周通靠在門框上，一動不動。他的大腦依然有些遲鈍，無法完全處理今夜所見的一切。他看著那些新兵，又看看那些白甲騎士，最后目光落在林淵的背影上。他忽然覺得，自己過去幾十年在錦衣衛(wèi)里摸爬滾打，所見所聞，所經(jīng)歷的一切，都像是一場可笑的童年游戲。

……

聚義廳內(nèi)，光線昏暗。

“過山風(fēng)”還跪在那里。

手腕傳來的劇痛早已麻木，只剩下一種冰冷的無力感。他能感覺到自己的生命正隨著血液一點點流失，但比這更可怕的，是寂靜。

外面的喊殺聲、慘叫聲、兵器碰撞聲，都消失了。

他知道，一切都結(jié)束了。

他用盡最后的力氣，艱難地抬起頭，獨眼中倒映著廳外跳躍的火光。他看到了那些曾經(jīng)被他視作豬狗的流民，此刻正像狼一樣，在他的地盤上巡視。他看到了那支白色的、仿佛來自幽冥的軍隊，靜靜地扼守著所有生路。

他建立的一切，他用二十年血腥殺戮堆積起來的威名和財富，就在這短短一個時辰之內(nèi)，化為了泡影。

一股荒謬的、歇斯底里的情緒涌上心頭。

他想笑。

他想問問老天，為何如此戲弄于他。他從一個快要餓死的災(zāi)民，一步步爬到今天，成了能讓通州府縣令都要禮讓三分的“過山風(fēng)”，他靠的是什么？是狠！是對別人狠，更是對自己狠！

可那個年輕人，那個叫林淵的錦衣衛(wèi)，他憑什么？

就憑那神出鬼沒的身法？就憑那支不知從何而來的軍隊？

“過山風(fēng)”的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聲響，像是破舊的風(fēng)箱。他不甘心。他不能就這么死了。

他的獨眼在昏暗的大廳里瘋狂地轉(zhuǎn)動，尋找著任何一絲可能的生機(jī)。他想起了，在這張虎皮大椅之下，有一個暗格。暗格里沒有金銀，只有一把淬了劇毒的匕首和一根能吹出毒針的竹管。那是他留給自己最后的底牌。

只要能拿到……只要能爬過去……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所有的絕望和痛苦。他用雙肘支撐著身體，開始在滿是血污和酒漬的地面上，艱難地向前蠕動。

每移動一寸，手腕斷裂處傳來的劇痛都讓他幾欲昏厥。他咬碎了牙，滿是血污的臉上，肌肉扭曲，形如惡鬼。

他爬得很慢，像一只被碾碎了半邊身子的甲蟲。

從他跪倒的地方，到那張虎皮大椅，不過十余步的距離，此刻卻仿佛成了永遠(yuǎn)無法跨越的天塹。

他爬著，爬著，獨眼中重新燃起一絲希望的火苗。

近了，更近了。

他甚至能聞到那張虎皮上常年累月積攢下來的騷臭味。

就在他的指尖即將觸碰到虎皮大椅的椅腿時，一雙纖塵不染的白色戰(zhàn)靴，無聲無息地出現(xiàn)在他的視線里。

“過山風(fēng)”的身體猛地一僵。

他緩緩地，緩緩地抬起頭。

兩名白馬義從不知何時已經(jīng)走進(jìn)了大廳。他們就站在那里，一左一右，像兩尊沒有感情的白石雕像。他們沒有看他，目光平視著前方，仿佛他只是一灘不值得在意的污泥。

但“過山風(fēng)”知道，他們封死了他所有的路。

那剛剛?cè)计鸬南Ｍ鹈纾班邸钡囊宦暎粡氐灼纭?

隨之而來的，是無邊無際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啊——”

“過山風(fēng)”再也無法抑制內(nèi)心的崩潰，他發(fā)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充滿了絕望與怨毒的悲鳴。他用頭顱奮力地撞向地面，像一條被釘在案板上的瘋狗，做著最后徒勞的掙扎。

“我……我不服！！”

他嘶吼著，聲音沙啞而尖利。

其中一名白馬義從，終于垂下了目光。他的眼神，和林淵一樣，平靜，漠然。

他緩緩抬起了手中的馬槊。